桂先进/文
高铁穿过嘉陵江、长江时,我望着窗外倒退的芦苇,忽然想起母亲挑柴的样子。那时她的腰杆比村口的老樟树还直,一百多斤的柴捆压在肩上,麻绳勒进皮肉,她却能踩着田埂飞跑,裤脚卷起的泥点溅成星子。每次从山上下来,她总先把柴靠在墙上,转身就去灶台忙活,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响,她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又高又直……
我在北京的日子,母亲的消息总裹在电话里。她会说“家里的柚子熟了,后山的桔子也甜了”,会说“你儿子学习怎么样……”,末了总加一句“我和你爸都好,不用惦记”。我想象她的样子,还是记忆里雷厉风行的模样:砍柴时柴刀挥得飞快,晒谷时木耙搂得齐整,就连扫地,扫帚划过水泥地都带着风。她是家里的顶梁柱,这根柱子在我心里,从来没弯过……
接到妹妹电话那天,我正在重庆考察。“咱妈摔了,胸椎骨折!妈说你忙,不让我告诉你……”妹妹的声音发颤,像被雨打湿的纸。我订最早的高铁回江西,车过鄱阳湖,水面上飘着一层薄雾,像极了母亲此刻的样子——我忽然发现,竟有许多年,没好好看过她了。
术前血压一直高的离奇!我说“妈别紧张,只是一个微创小手术而已……”妈说“一点都不紧张。”医院告我说,老人有点紧张造成血压高!医院的消毒水味里,母亲躺在病床上,脸色比床单还白。我伸手去握她的手,那双手曾能轻易折断柴枝,如今却连我的手指都握不紧,指节布满老年斑,像被虫蛀过的树枝。她看见我,想坐起来,腰却动不了,只能勉强抬抬眼皮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我没事……”
出院那天,侄女负责接送,我在家做菜烧饭。院子里的桂花开了,香气漫了满院。母亲想抬手摘一朵,胳膊却抬到一半就落了下来。她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堆起来,像揉皱的纸。我扶她坐在椅子上,阳光落在她头上,满头银发亮得晃眼——我才惊觉,她什么时候白了头?记忆里,她的头发是黑的,像浸了墨的青丝,哪怕挑着重担流再多汗,也黑得发亮。
“以前去后山砍柴,我挑一百多斤如走平地一样……”母亲望着桂花树,忽然说。风吹过,桂花簌簌地落,落在她的发间、肩上。我蹲下去,替她拂掉肩上的花瓣,指尖碰到她的肩膀,瘦得硌手。这肩膀,曾挑过柴,挑过米,挑过我们兄妹的整个童年,如今却连一朵花的重量都承不住了。
二十年前的母亲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她的肩膀像山梁一样结实,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,竹扁担弯成新月,她的腰却挺得笔直,在山路上健步如飞,那时的脊椎,该是像钢条一样直的吧?
夜里,我虽睡在母亲楼上的房间,听见她翻身时疼得哼唧,像被雨打中的鸟。我起身过去,她却摆摆手:“没事,老骨头了。”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照在她佝偻的背上,像一座渐渐塌陷的山。
第二天清晨,我扶她在院子里散步。她的脚挪得很慢,一步,又一步,像踩在棉花上。走几步,就要靠在我身上歇一歇。阳光穿过她的银发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她牵着我的手走山路,她的步子大,我得小跑才能跟上,那时的她,走路带风,仿佛永远不会累。
“妈,您慢点。”我轻声说。她点点头,把重量更多地靠在我胳膊上。那一刻,我的眼睛忽然模糊了——原来母亲真的老了。不是慢慢变老的,是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,在一次次弯腰挑柴时,在一天天为家操劳中,被岁月磨弯了腰,染白了头。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,像一座渐渐矮下去的山。原来岁月不是一下子变老的,是在她一次次弯腰挑担时,在她连夜缝补的油灯下,在她为我们兄妹操心的皱纹里,悄悄把那根顶梁柱磨细了。
风又起,桂花落了满身。我扶着母亲,像扶着一件稀世的珍宝。千里之外的北京有我的工作和生活,但此刻,只有身边这双颤抖的手,这佝偻的背,才是我最该接住的重量。原来所谓故乡,不过是母亲在的地方,而所谓成长,是终于懂得,她也曾是挺拔的树,只是为了我们,慢慢弯成了港湾……
